中輟、街友、主廚、導師 吳俊德 從麻煩變成祝福，烹調人生好滋味

 

少年的他，不容於家庭、校園；

青年的他，流落於街頭、異鄉；

成年的他，走回街頭、走進校園，

為的是接觸並接住每一個迷惘少年，

吳俊德說，像在照顧小時候的自己。

 

圖片提供／吳俊德

 

一個毒品、中輟生、扶老比全國最高的西海岸地區、一群來自困境的15歲在地少年、一台義大利衝鋒車改裝的行動餐廚基地、一場愛與關懷的夢想實踐之旅——職學國際發起的「西海岸少年勇闖368  五星級餐車巡迴日記」，獲得安麗希望工場慈善基金會2019追夢計畫贊助，看著這群少年從迷惘到自立、從自立到供應，職學國際總經理吳俊德，彷彿看到過往的自己。

 

化雨春風  來自親身經歷的寒冬

「藉由餐車服務，協助16～22歲失能（失學、失業）青年賦歸，培養態度與技術，並提供完整訓練課程，陪他走一里路，讓他再往前走好路。」職學透過專案、校園演講，協助青年培育技術與態度，並藉由外燴、公益活動、巡迴服務等機會，去堆疊青年的能力與務實精神。10多年來，吳俊德不僅接觸中輟少年，更用自身的力量去「接住」他們，就像當年他被貴人接觸並接住一樣。

 

叛逆的孩子身後通常都有令人鼻酸的故事。吳俊德一出生就被送往南部親戚家，5、6歲才被父母接回台北。他無法適應台北的氣候，過敏症狀嚴重起來不僅打噴嚏、流鼻水，更讓他頭暈目眩、注意力無法集中，身心痛苦下，課業表現不佳，這又引來其他孩子的嘲弄與欺凌。

 

吳俊德清楚記得，國小老師的體罰，是連連摑他耳光，打累了還徵求同學「代打」，把他的自尊踐踏到極致。「很多被霸凌者後來都成了霸凌者。」他就是在負面情緒不斷積累下走向超級叛逆，「那些行為偏差的孩子，難道不知道不該把刀子帶在身邊嗎？」當深切感受到沒有人護衛時，他用強大火力重裝自己，只要有人刺激，他就引爆。

 

國中時，有天上學走到校門口，忽見幾個外校人士出現，明目張膽地把班上同學擄走，而師長就站在不遠處視若無睹，吳俊德要追出去，教官吹哨不准他離校，當晚，他帶著一肚子怒火把老師的車給砸了！高中讀了5所，記過次數比學業成績還輝煌，「嗯……我不是打架，是打人！」

 

學校安排一個又一個「專業人士」來輔導他，這些人來來去去，無數的心理測驗、無止境的晤談，一次次的自我揭露，猶如反覆的凌遲。「我只是他們的一個個案、一個編號、一篇精彩的研究報告，當我被一層層地剝開後，沒有人幫我癒合。他們離開了，獨留我在冰冷的教室，感覺被羞辱、被蹂躪，甚至像被性侵！」當「行徑乖張、學習障礙」種種標籤貼上身，吳俊德關上心中每一扇門窗，讓按壓的自卑、頹喪與茫然，集結成深層的憂鬱。

 

高中最後一封退學通知，斷了最後的親情。這次爸爸不再把他往死裡打，而是給他72小時收拾行李，決心把這個逆子逐出家門。17歲，他成為露宿風餐、晃蕩街頭的遊民。

 

落魄潦倒  才知社會現實與自身責任

他忿怨離家，自以為還有一群哥兒們可投靠，結果電話另一端出現各種理由搪塞。「突然間，所有人的阿嬤都生病了！」他自嘲：「這時才發現，原來我根本沒有深交的朋友。」

 

兩個月間，他睡過台北車站、大安森林公園，肚子餓了，就去速食店找剩餐，去麵包店撿丟掉的過期品，甚至去翻餐廳外的廚餘桶。他努力找生機，但沒有學歷加上未成年，求職被拒絕了幾十次。沒想到就在這樣的挫折與窘迫中，啟動了翻轉生命的樞紐。「當被極度摧殘、極度困乏時，我人生的標準重新編排了，能活著、有口飯吃就值得高興。」

 

奇蹟也在這時降臨。一家義大利餐廳收留他，異國主廚Jason不但傳授廚藝，還鼓勵他大量閱讀充實自己。吃住有著落，吳俊德不僅提前上班，還自願加班削馬鈴薯，這樣既解決三餐，還附帶宵夜。「那段時間，我練到可以在4個鐘頭內削完60公斤馬鈴薯，幾乎6秒鐘削1顆。」熟練的刀工成為他廚藝的強項。

 

「我這一生遇到許多貴人，最大的貴人是我爸。」吳俊德多年後才悟出這個轉捩點的意義，「因為被趕出家門，我才體會到社會現實，才有機會學習承擔自己的責任。」

 

他坦承最初當上廚師，不是基於興趣，只是因為有人收留。直到Jason叫他看原文食譜，一張張照片透現出義大利重視美學的底蘊，擄獲他全副的專注。熱情被點燃，才發覺自己對美感的敏銳與沉醉，「我一天可以在廚房待14小時，當餐點完成、最後淋上醬汁的那一剎那，彷彿人生所有的苦都煙消雲散了。」

 

三度厭世  都在絕處巧妙逢生

然而當一腳踏出廚房，黑暗的甬道仍在孤寂時出現。這個18歲的大男孩有一天頹然放棄穿越，走到陽台，想從住處11樓跳下。這時突然電話響起，他忍不住回室內接聽，那頭卻寂靜無聲。怪的是，當他放下聽筒，如夢初醒，厭世的念頭也沒了。

 

幾個月後，他又陷入無望深淵，這次他計畫開瓦斯，死意甚堅，還特地叫了桶新貨。結果瓦斯味透過中央空調傳遍大樓，嚇壞一票鄰居，警方獲報後破門而入，及時阻止了悲劇。

 

第三次對人生萌生絕望之際，卻莫名有個念頭閃過，叫他打電話回家。猶豫再三，撥了號又慌亂地想掛上，這時媽媽已接起。失聯4年，聽到兒子的聲音，媽媽一時語塞，用一首詩歌傳達所有掛念，吳俊德簌簌淚下。

 

他終於回家了，那頓團圓飯吃得五味雜陳，當媽媽端盤上桌，他連忙起身致意、脫口而出：「謝謝伯母。」媽媽瞬間哽咽：「這是你的家啊！」

 

而隨著心門開敞，陽光灑入，給了他表達的勇氣去探索與修復。「你為什麼從來沒有稱讚過我？」他有次大膽問父親，這個疑惑可能積壓了幾十年，爸爸回：「我認為我兒子好是應該的。」

 

談到此，吳俊德笑得舒坦，又帶著幾分稚氣：「沒有重視，就沒有期許。」他在幫助許多家長處理親子問題的過程中也發現，很多父母因為不理解孩子，常常「滿懷愛心，卻一講就錯」，「別當追著小孩的父母，不要掌控，而是要去吸引他。」解開了與父母親的心結，現在吳俊德就是一塊強力磁石，用同理與陪伴，「收服」許多逆風少年。

 

一念悲憫  竟獲此生難忘殊榮

在前輩的鼓勵和推薦下，吳俊德從義大利餐廳轉入大飯店從頭學起。1年後入伍，進入膳食中隊服役，長官發現他有一手巧妙刀工，就將他調到國宴膳食單位。一年半的軍中生活，總共參與過150場國宴，退伍後，21歲的他成為台灣少見的年輕主廚。

 

回憶當兵歲月，吳俊德最難忘的是這個人。在部隊負責伙房時，他每天清晨4點就進廚房備餐。有一天，門口閃過黑影，是一位穿著運動服的老先生，吳俊德當是流浪漢，想倒杯水給他喝，沒想到老先生點了咖啡。

 

「他一定失智了。」吳俊德心生同情，真為他磨豆、煮咖啡，自此老先生每天清晨都來喝上一杯。第二個禮拜，吳俊德提早去廚房先磨好咖啡豆等他。得知老人剛喪偶，第三個禮拜，吳俊德乾脆半夜3點就去，不僅把咖啡煮好，還坐下來陪著聊天。「反正他什麼都不記得，有什麼不能聊的？」吳俊德天南地北無所不扯，老人聽著笑得開懷，兩人成了忘年之交。

 

「只要在第一批飛官來用餐前結束，就沒人會發現。」冒險為「失智老人」泡了約兩個月的咖啡，直到有一天，吳俊德瞄到連長迎面走來，他急急用身子擋住老人，卻見連長在距離10公尺處就舉手敬禮，「死定了！」這下子驚嚇非同小可，後來他發現連長根本沒在看他，而是走近老人彎身問候。原來，吳俊德以為的失智老翁，是四星退將。「完了！」他為自己的造次繼續惶恐著：「昨天還在瞎扯，勸他找第二春，教他怎麼把妹。」

 

後來老將軍走了，留下一只玉戒指和一封手寫鋼筆信，感謝吳俊德在他失去老伴的傷慟關頭，給他最好的咖啡、最快樂的時光。告別式上，吳俊德是在場唯一的二等兵，受到最大的禮遇。「這件事給我很大的領悟——永遠不要以貌取人，能陪人一段就陪人一段。」或許老將軍也獨具慧眼，洞見吳俊德那幽隱於狂放之下、樂於助人的溫柔善根。

 

勇者無懼  帶領年輕人開創前景

吳俊德退伍後獲飯店推薦前往歐洲進修，從歐洲回台後，就開始了至今18年的青年發展工作，「我的目標從來沒有改變——育人育才，為了堅持這個初衷，我必須非常接地氣，並且適時變換模式。」

 

有一次，吳俊德接到一位母親的電話，說就讀國中的學霸兒子，受到三位同學不斷霸凌，這位單親媽媽哭訴自己不想活了，吳俊德答應去關心這個孩子。

 

他約了兩個身高180的壯漢朋友，3人穿著皮夾克、一身黑地去到學校，先跟校長打過招呼，接著找來苦主，再把那3個小霸王請到面前。平常逞兇鬥狠的國中生，看到黑衣人陣仗嚇傻了。只見吳俊德面帶笑容、遞出3杯珍珠奶茶：「我知道你們都很『照顧』他，我是他大哥，這是謝謝你們的。」

 

之後，吳俊德找來受害小學霸：「德哥如果是你同學，也會照三餐霸凌你！」三言兩語馴服了小霸王，他的話小學霸不敢不聽：「你是資優生，不可以因此就驕傲，應該幫忙提升全班同學的成績。」於是，小學霸利用下課時間教同學們功課，在班上的人際關係也隨之好轉。

 

一出馬，同時改變雙方，吳俊德的方式與專家學者或老師家長沙盤推演的各類兵法都截然不同，卻正中靶心，不需要諄諄善誘的長篇大論，兩三句關鍵用語就能化干戈為玉帛，因為他真正懂青少年心理、懂問題的癥結。這所有的認知不是來自硬梆梆的教科書，而是活生生的親身經歷。

 

許多家長對孩子的叛逆束手無策，他想到自己：「一進廚房，我的叛逆就不見了。」他相信，只要有好的老師、好的機制，改變絕對可以在一瞬間發生。「他們不能來，我就去！」

 

2016年起，他展開深夜食堂巡迴之旅。最初是用5000多塊買來、原本要報廢的車，打造成行動餐車，現在則進化到耗資百萬、由義大利衝鋒車改造的「KM行動餐車」。「我請你吃漢堡，你聽我演講。」他走向街頭，請夜半遊蕩的孩子吃漢堡，傾聽他們的心聲，一年中約接觸3萬人。今年防疫期間，他更以「15個青少年，5千個漢堡」，跑了26家醫院向醫護人員致敬。

 

他的餐車賣乾麵、賣漢堡，掌廚的可能是之前在街頭廝殺的小混混或耍廢度日的小遊民。他提供學習和實際操作的機會，當場發放高於一般打工的工資。他輔導這些孩子重返校園或跨進職場，重點在建立正確思想、步入人生正軌。「我陪他們走這一哩路。」

 

「我把餐車看作五星級飯店廚房，要求也是五星級。」吳俊德說，這些青少年以前沒有「從努力到成功」的經驗，現在受到鼓勵，不僅改變思考模式，態度轉為積極，人生也因此不同。「當擁有實做1000個漢堡的經驗，就沒有一家速食店難得倒他們。」

 

「有初衷，才有高峰！」吳俊德不斷帶領迷失的年輕人找到方向，也像在為自己曾經碎裂的心重新組合。走在邊緣的孩子各個都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每幫助一個孩子，就如同填補了自己的一角空缺。這位資歷深厚的廚師竭力呈現色香味俱全的佳餚，等待最後淋上愛的醬汁，讓生命完好。

 

吳俊德

˙職學國際社會企業有限公司 總經理

˙台北市好撒瑪利亞人關懷協會 理事長

˙南華高中校友會 理事長

˙KM（KIBBUTZ MOVE）行動餐車 創辦人

˙醒吾科技大學觀光餐飲學院 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