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裡三字經，心中一把尺 這就是——李永豐 言 或許粗鄙，行 無比溫暖

 

他說見多了大風大浪，因為大風大浪偏偏愛找上他，至親相繼離世，劇團倉庫一夕成灰燼，還有給自己找麻煩的全國免費巡演……抹去淚水，譙一句三字經，他繼續為理想而奔走獻身。如果聽其言來評斷一個人，李永豐絕對讓你看走眼。

 

攝影／張大魯

 

2020年6月6日凌晨，一把無名火燒掉了紙風車和綠光劇團20多年來製作每齣戲的道具、佈景和燈光音響器材，初估損失5000萬元以上。錢是小事，但這些道具或佈景是多少人美好的記憶，有血、有汗、有笑、有淚。

 

在熊熊烈火無情吞噬廠房時，紙風車執行長李永豐面無表情和幾位同事站著安全線外，他豪氣地說：「大風大浪我見多了，OK啦！」

 

事隔一個多月，請他再回憶當晚，他坦承，就算大風大浪見多了，也沒見過自己的廠房就這樣全數燒毀啊～「幹！在現場講出大風大浪見多了，是因為同事傷心大哭，我得堅強地安慰大家。」

 

站在火災現場的李永豐，心裡已經開始「超前部署」了，他盤算著什麼道具要先重新製作，因為舞台劇《人間條件六》，8月就要開始全國巡演；因疫情停擺的紙風車「368鄉鎮兒童藝術工程」，7月要重新開跑；在全國各國中的反毒宣導，也要在9月開學後恢復進行……

 

天亮，他回家梳洗後，馬上回劇團召集各主管，除了火災的善後事宜，他心中的「超前部署」也責成各單位開始進行。

 

這就是李永豐。

 

大學都能考7次，沒在怕的！

時序回憶到1980年代，一位嘉義東石鄉過溝村的高中生，在大專聯考中屢考屢敗，直到第7次才勉強考上台北藝術學院。「7次耶，我咧幹恁娘，誰有我這種不怕輸、不怕丟臉的意志？」李永豐說，高中同學都大學畢業了，他才要讀大一。

 

2006年，幾位老文青吳念真、柯一正等人，看到當時社會氛圍緊張，國家陷入停滯，大人不高興，孩子自然也快樂不起來。「如果大人不能改變現狀，至少要能為孩子做一些事」，在這樣的理念下，紙風車文教基金會開始巡迴全台，免費演戲給孩子看。演出的相關費用，全數向民間募款，不接受政府補助。

 

這個沒人知道能不能完成的企畫案出來時，曾有一個高科技公司的基金會想要認養所有場次（319場，一場35萬，共1億1千多萬元），但李永豐拒絕了，他說，這樣就失去初衷，我們要的是民眾自發性的捐款，是父母兄長想要出一點力量讓孩子們看戲，是在大都市工作的遊子或有成就的企業人士想要回饋自己的鄉里。「我自己去募款！」

 

李永豐和紙風車基金會董事長柯一正，每天帶著企畫簡報拜訪各家企業，但由於這個「點子」太誇張，沒有企業主敢輕言贊助。李永豐回憶：「就是一家家吃羹，閉門羹，一天最多吃到7碗。」連柯一正都想打退堂鼓，但李永豐說：「幹，我拼了！恁北不相信台灣人沒有熱情。」

 

2萬元買不說三字經，辦不到！

 

在一家高級日本餐廳，一位金融家等著素未謀面的李永豐來簡報募款，包廂外傳來爭吵怒罵聲，一連串的台罵三字經不絕於耳，包廂內提早到的紙風車人員低著頭向金融家道歉：「執行長來了。」隨即李永豐進到包廂，像極了相識數十年的老友般熱絡握手又擁抱，搞得金融家很尷尬，「抱歉、抱歉，剛在外面遇到朋友，就先幹譙他幾句：『幹恁娘咧！你什麼咖啊！竟來這種高級餐廳吃飯。』」

 

 「你好、你好，我是李永豐，大家都叫我『美國』，因為我出生時，鼻子很大很挺，阮阿嬤看到就說很像美國仔，所以大家就一直叫到現在。這是我的名片。」金融家拿著名片反覆看著，英文名字還真寫著：「America Lee」，不過，Chief Executive Officer（CEO）卻誤植成：Chief Executive Office（首席執行辦公室）。李美國神態坦然地痞笑說：「是喔！用了好幾年也沒人發現。」 

 

募款簡報伴著美食進行著，當然還有李美國停不下來的三字經口頭禪，甜點上桌時金融家拿出現金2萬元，說：「接下來5分鐘，如果你可以不說一句三字經，這2萬元就是你的。」李美國想都不想直接回絕：「我……做不到。」

 

餐會結束後，金融家在4年內捐了近990萬元支持紙風車319工程演出，金融家每每談及此事總會失笑：「有大半年，我不敢再到這家熟識的餐廳吃飯，因為包廂那天傳出去的三字經音量讓全餐廳的人聽了整整2小時。」 

 

如果紙風車走不下，就收起來啊！

「我咧幹恁娘，我今天要不是很忙，幹恁娘，一定親自去拜訪你，幹。」這就是數十年致力兒童藝術工作推廣，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執行長李永豐日常說話的內容。

 

別以為他是個粗魯人，只要是跟推廣兒童藝術工作有關的事，再怎麼細節的文宣或演員動作、舞台燈光，他吹毛求疵的程度讓人害怕，再加上停不住的幹譙，應該會讓員工動了離職的念頭吧？但員工們卻都留了下來，心甘情願被他幹譙，因為雙魚座的李美國懂得收拾善後、安撫人心。三字經真的只是口頭禪，最終他總能解決問題，員工也獲益良多。 

 

1992年紙風車成立，至今28年，李美國今年58歲，他說，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個28年，「我當然希望紙風車走向永續，但藝術團隊不同於企業，沒有第二代接班的理所當然，更不是誰想接班就能接班，因為這關係到領導人的人格特質。」當年蘭陵劇坊解散後，成員各自開枝散葉成立劇團，有優劇場、屏風表演班、紙風車劇團，甚至演員獨立接案、到學校教書等等，那是一種精神，劇場本來就是一種創造力的精神，對舞台戲劇革新的精神。

 

如果紙風車有一天走不下去，「幹！就收起來啊，不要勉強。」他說，就像李國修走了，屏風劇團也收掉，但屏風與李國修的精神仍舊影響著很多人。 

 

外界都說紙風車很成功，甚至是台灣品牌團隊之一，發起319、368鄉村兒童藝術工程，免費演戲給全台灣孩子看，做浮士德反毒劇到全台灣的國中宣導反毒，社會大眾都在讚揚，但就劇場界來說，李美國認為增加演員的工作機會才是最大貢獻。

 

人情債還不完，只能五體投地呀！

很多單位想頒獎給他，他都拒絕：「得獎太多會失去反省能力，這樣算成功嗎？不，因為劇場是小眾市場，319工程走10年，最多也是100多萬人看過，電視連續劇一天搞不好就超過百萬收視率。」 

 

演一場虧一場，壓力甚大，催迫李美國繼續走下去的動力，是現場孩子的笑容、驚喜的氛圍，能讓孩子回憶許久、甚至一輩子，那是拿不走的。

 

「我們成功了嗎？沒有，因為再怎麼努力，還是不能讓全台灣的孩子都看到免費的演出。」 

 

「我50多歲了，無所謂成不成功，就一直做、一直做，做到不能做為止，做到死為止，藝術工作者沒有退休這件事。」

 

原本預計6、7年才能走完的工程，在全民共識的幫助下，2011年12月在新北市萬里畫下句點，全國319個鄉鎮全數走完。其間，離島中的離島烏坵鄉，雖然島上沒有一位孩子，但在國防部的協助下，用軍艦載送戶籍在烏坵、人在台灣工作與求學的烏坵鄉民返回故鄉看戲。當晚島上沒有執勤的國軍弟兄，也全數出席，軍民同樂，是319場次中最特殊的場景。

 

回憶2011年12月6日，319最後一場在新北市萬里演出，當所有演職員以90度鞠躬謝幕時，李美國忍了5年被外界冷嘲熱諷的淚水，噴洩而出，他哭得像個孩子，眼淚鼻涕早已分不清，很醜很醜。他見人就抱，口中不斷重複：「謝謝你！謝謝你！」甚至趴下身軀，用五體投地的方式，感謝所有曾幫助過這個不可能任務的藝術工程的朋友們。「我還不完的人情債，用跪的都不夠，只能五體投地呀！」

 

2012年休息全年，過去5年的疲倦也恢復了，李美國那顆停不下來的赤子之心，2013年又再度號召「368鄉鎮市區兒童藝術工程」，由台北市中正區出發，因為五都縣市合併，全國多出了49個行政區，全數走完要7年以上，難度比319工程更甚。

 

很多人都問，為何要再來一次，不累嗎？

 

「6年過去了，當年看戲的孩子都長大了，也出生更多的適齡孩子可以看戲，如果我可以用戲劇讓偏鄉的孩子看到世界的更多面向，縮短城鄉差距，種下藝術的種籽，或許30年後，這些種籽成熟，搞不好就是數十個吳念真、柯一正，可以為台灣藝術文化生生不息地傳承下去。這就是我要做的。」李美國充滿信心地說。

 

台灣人，拿出你對孩子的熱情啦！

但368工程進行1年多後，又走到募款的瓶頸，李美國依舊婉拒政府補助，他表示：「我的腰還行，我會一再地向各界人士鞠躬拜託，大學聯考我都考7次了，還有什麼好怕的！」

 

儘管李美國滿口台罵，沒有「幹」這個語助詞，他就無法說出完整的字句，但這句話他說得很順：「台灣人，請拿出你對孩子的熱情啦！」

 

劇場與藝術是條辛苦路，但他鼓勵兒子女兒走這條路，哪怕賺不了錢，但精神上一定是快樂的。「我無法認同身為一個表演工作者，只想著得金鐘金馬、成名賺大錢，若這是唯一動機，就不懂得分享，又怎會快樂呢？」

 

每年除夕，李美國給孩子的紅包上總寫著：「要努力學習變強大，但強大的目的是要幫助別人。」

 

因為這世上弱勢者太多，如同吳念真說的，知識是讓你幫助別人的，不是去掠奪別人，人人都應該互相扶持與分享；也如作家小野所說：「當我知道自己的不足與缺點時，才感到真正的快樂。」 

 

2017到2018年初，李美國的大哥與二哥相繼因病去世，皆走得突然。2017年李大哥住院期間，紙風車正承接台北燈節活動，李美國白天先到醫院探病，傍晚再到西門町會場盯佈展；大哥辭世那天，李美國拭乾淚水後仍到燈節現場，他沒有告訴台北市長柯文哲與當時的觀傳局長簡余晏，也未有人發現異狀。「在外人前，我很堅強，但真的很痛苦，車上我哭得傷心，下車就啟動工作模式，而且我根本不知如何告訴媽媽這白髮人得送黑髮人的事？」 沒想到事隔1年，李二哥也離世，李美國與傷心欲絕的母親再度承受難言之痛，原本三兄弟奉養母親的責任，從此也由他一肩挑起。

 

什麼都不想留，因為不是個咖嘛！

李美國交友廣，總統、縣市首長、企業主，甚至劇院清潔的阿桑，都是他的朋友。 「為什麼我好相處？因為我知道人都有缺點嘛，知道了就要從不同角度來看，就會看到他們的優點。」他也用這種態度帶領紙風車團隊，以身作則讓員工學習。

 

他舉例，只要有長輩或客人走進辦公室，所有人必須停下手邊事情，站起來用笑容與問候面對，誰敢坐在椅子上就等著事後被他幹譙半小時；也不准拿紙杯給客人使用，紙風車的客人不像紙杯這樣便宜。「我只要求一件事——人的溫度。」

 

「但求好死」是李美國對自己的未來期待，「好死是很難的，欠人的、別人欠我的，一筆勾銷，人死留名，狐死留皮，我是什麼都不想留，因為我根本不是個咖嘛！」李美國說，當你真的認知到世界太大時，就不會在乎這些生死之事，你只要誠實地面對自己就好了。

 

 李永豐

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1962年生於嘉義東石鄉過溝村

雙魚座

多數人叫他「美國仔」

已婚，育有1子1女

台北藝術大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