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月琴撼山河 民謠大師 陳明章 唱出飽含台灣情感的歌

 

入圍今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撼山河  撼向世界」，是導演林正盛耗時4年完成、紀錄台灣音樂大師陳明章的傳奇人生，曾獲金馬獎與金曲獎的陳明章，前不久以主持節目的功力敲響金鐘，榮登「3金得主」。陳明章不只致力於用台灣本土語言創作，也積極傳承月琴文化，他說：「我的音樂跟創作，要把上一代留下來的東西傳給下一代，把斷代接起來，把自己文化的根找回來。」

 

攝影／張大魯

 

「有緣無緣，大家來作伙，燒酒喝一杯，乎乾啦，乎乾啦……」這首《流浪到淡水》，幾乎是到KTV喝酒狂歡必點的合唱曲。創作這首歌的陳明章，卻不是音樂科班出身，自小也沒展現過音樂才華。原本以為會平庸一生的他，卻被一把不屬於他的吉他，改變了一生。

 

從一把吉他開始

「我大哥成績很好，考上成功高中，媽媽和姐姐合送一把2700元的YAMAHA吉他當獎賞。」在1970年，它可是高單價奢侈品，但大哥升高二時專心備考大學，吉他交接給他，陳明章笑說：「哥哥是全校前三名，我是全校後三名。」

 

陳明章的曾祖父就住在北投，開布市兼銀樓，當年黃金是限制商品，都是九份礦工拿來偷賣的，不得公開擺設，所以店鋪前面賣布，熟客才知道要走到後面買賣黃金。阿公繼承家業後又在市場賣魚，陳明章和大哥閒時會幫忙殺魚；爾後，父親沒接下布行，去學做齒模技工，家業反而是媽媽接下。

 

得了吉他禮物的哥哥，高一約同學到家中四樓露台練習，陳明章在旁邊偷學，「李宗盛是鄰居，他也來旁聽，大家都聽巴布‧狄倫（Bob Dylan）、瓊‧拜亞（Joan Baez）、披頭四（The Beatles），從彈單音do re mi開始，再進階和弦，也買書自學。」

 

當乞丐也要做音樂

玩出興趣後，考上復興高中的陳明章迫不急待地加入吉他社，他自揣考不上大學，盤算著不如好好練吉他，退伍後加入「那卡西」，至少可以過生活。他果然落榜，父親要求隔年重考，仍在孫山之後，只能先入伍服役3年。

 

然而父母揚言，若去男女關係複雜的那卡西工作要打斷他雙腿，陳明章退伍後只好去當業務，賣過鐘錶、成衣、鋼琴、吉他，並兼差載魚貨交餐廳，不擅交際的他庸碌隨波了兩三年，至父親中風臥床，他回歸家庭看護，順便幫媽媽顧金仔店。

 

「我跟媽媽約法三章，白天盡心照顧父親和店面，晚上要讓我練琴，就算我當乞丐也要做音樂。」陳明章回憶，那年代長輩多半不希望子孫走上「戲仔（演戲）、剃頭（美容）、吹鼓吹（音樂）」這三項職業，因為辛苦又賺不了什麼錢。媽媽聽完淚如雨下，最終還是答應，僅要求他做人做事要誠實，莫殺人放火做流氓。

 

拿到特許狀，陳明章終於可以躲回吉他後面，開始自彈自唱寫詞寫曲。他創作的第一首歌《牛郎織女》被李宗盛買走，由當時民歌手鄭怡主唱。陳明章哈哈大笑：「賣過那麼多東西，我終於開始賣音樂了。」

 

母親看他愈走愈穩，便資助他在家中四樓開設音樂教室，「媽媽和大姐各買一台鋼琴給我，可是學生不多，我都快餓死了。」2年不到就熄燈打烊，只能到四海唱片當助理製作，從幫大哥大姐們買便當倒茶水做起，慢慢學錄音等技術。

 

之後獲得導演侯孝賢青睞，為電影《戀戀風塵》寫配樂。「接到消息時，簡直比中頭彩還高興，整個人都爽起來，覺得音樂這條路可以走下去了。」但零星的收入，過個手又拿去買音樂週邊器材，身邊沒有存款的陳明章，只能再去跑業務賣蘭花，空閒時才彈琴動筆創作詞曲。

 

曾經歷靈魂出了竅 

1987年台灣解嚴，一些不滿過去台語被定位成悲情腔調的音樂人組成《黑名單工作室》，向陳明章邀歌共同出版《抓狂歌》專輯，用另類台語搖滾詮釋當年政經現象。1990年，陳明章終於出版第一張屬於自己的音樂專輯《下午的一齣戲》。那年34歲的他在專輯文案寫著：「民歌運動時曾應徵加入木吉他合唱團，因歌聲太爛被淘汰。」不過現在推想，如果當時他加入了，陳明章還會是現在的陳明章嗎？

 

1993年，陳明章應勵馨基金會請託為拯救雛妓的活動寫歌，某夜裡創作之餘，他到5歲女兒房裡，幫她把踢掉的被子蓋回去，瞬間靈感乍現，寫下「風那吹，愛蓋被，毋通乎伊墮落黑暗地」的旋律與歌詞，催生名曲《伊是咱仔寶貝》。1999年九二一大地震後，這首歌成為安撫災民重建信心的曲目之一，2004年更成為百萬人牽手護台灣的活動主題曲。

 

同年，陳明章疑似喝到假酒，在浴室軟腿跌坐，當時他獨自一人在家，怕一旦昏厥沒人知曉，拿了剪刀猛刺自己大腿，藉由疼痛保持清醒，勉力爬到大街上卻沒有車敢搭救全身是血的他，幸好一台善心計程車載送他到榮總急診室，「最後印象是眼睛見到急診室三個字，就不省人事了。」甦醒後他跟友人說，自己靈魂出竅了，飄在空中看著醫護人員在救他。

 

為腰間盤突出所苦

陳明章自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日後也的確靠著《伊是咱仔寶貝》、《追追追》、《流浪到淡水》等暢銷歌曲走紅，但他也罹患恐慌症、腰間盤突出等病症。20多年來，無法久坐，別人是買票坐高鐵，他是買票站高鐵，為了復健每日步行4小時，晴天在北投街巷散步，雨天搭捷運到台北地下街慢走，數十年不曾間斷，走到台北車站的遊民都認識他，陳明章也不時買食物請他們吃。

 

千萬別因為陳明章不修邊幅的外形和豪朗的笑聲，而錯以為他是個豪邁外放的漢子，「平時我很不愛說話，靠著走路時整理思緒，也可以忘我地哼唱詞曲。」他說，這時候腦筋最清楚。

 

多數人認知的陳明章是台灣民謠吉他高手，彈得一手好吉他與月琴，他說在30歲時自學過鋼琴，很多膾炙人口的歌曲，如《伊是咱仔寶貝》、《再會吧北投》等，都是彈琴譜寫的。「恁不信？我彈乎你聽。」看我一臉質疑，立即起身移坐到鋼琴前，雖然有點頓、會按錯鍵位，但還是完整彈奏全首的《再會吧北投》。

 

被陳達的月琴電到

陳明章真正走紅是在發表《流浪到淡水》後，因為傳唱度高，多數人才開始注意到他，也捧紅了金門王與李炳輝兩位視障歌手，「我每5年、10年就會想個故事、寫個作品，最近在寫《撼山河》，寫台灣東海岸的故事，未來會寫濁水溪、嘉南平原的作品。」

 

近年，陳明章醉心於月琴的彈奏。與月琴的結緣始於年輕時聽到恆春傳奇彈唱家陳達的月琴演奏卡帶，他用「被電到了」來形容，曾買月琴回來亂彈，雖然沒能理解陳達的和弦理論，但單純地多樣性享玩音樂就夠他快樂滿足。

 

然而，47歲的他陷入創作低潮，千禧年後唱片業又被MP3擊垮，不僅吃光老本，還得向母親借錢生活，聽聞恆春有位像陳達一樣致力於月琴推廣的朱丁順，兼程南下拜他為師，苦練7年終於出師，將月琴指法與和弦融會貫通，並自創陳明章獨有的二音和弦與調弦吉他理論。

 

近年來，音樂載具持續大躍進，讓原本一年有上百億的台灣音樂市場跌至谷底，「CD變名片了！」陳明章調侃說：「音樂不要做了啦，來去賣牛肉麵卡實在。」

 

看似簡單的其實最難

52歲時體檢發現有高血壓，陳明章自忖生命應該快到盡頭，如果不把月琴傳承下去，台灣的音樂就少了一路。沒想到這一教就11年，教月琴成了他目前最喜歡的事。「台灣早期沒有吉他、鋼琴時，音樂的主奏就是靠月琴，你說月琴對台灣重不重要？」

 

問他為何不到學校體制中教琴？陳明章回答得直接：「我希望我的學生是早到晚退，歡喜來、歡喜回家，否則我對牛彈琴是為何事？我不想教為文憑而來的孩子。你有心來，我一定傾囊相授，毫不藏私，不要以為月琴只有兩條弦很簡單喔，看似簡單的其實最困難。」美國和歐洲都有學校出高薪想聘請陳明章，但他總是拒絕：「你想學就來台灣！」

 

成長與生活都在北投的陳明章，26歲就與作詞人陳明瑜創作《再會吧北投》，他有個夢想，希望藉由這首歌串起組曲，打造一齣代表台灣的音樂劇。不過，音樂劇不似他想像般容易，這個想法堆積在心底36年，直到2018年才在明基電通前事業策略長雷輝的串連下，由導演吳念真重新編寫劇本、穿插陳明章40餘年數首名曲，完成《再會吧北投》同名歌舞音樂劇。吳念真說：「這是向陳明章致敬，因為他的很多歌已成為台灣多數人生命中的記憶。」

 

「就算窮到當乞丐也要做音樂，因為做音樂對我而言是件幸福的事。深耕傳承是我的事，創新就留給下一代了。」陳明章最後引用李國修的話，也如此自我期許：「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就夠了，此生已不虛此行！」

 

陳明章

˙1956年生於北投

˙復興高中畢業

˙台灣民謠創作歌手，擅吉他月琴

˙成名曲《伊是咱仔寶貝》、《流浪到淡水》、《追追追》、《再會吧北投》等

˙如果沒走音樂路，想當棒球選手